魔道忘羡《问灵》全
慎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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夷陵境内,乱葬岗中,死气沉沉。
大殿门口的招魂幡已破了大半,地上的冥纸随着风沙滚滚飞舞,四处俱是断垣残壁,破碎的砖瓦灰败如土,并不时有尸臭扑鼻,令人退避三舍。
然而,大殿不远处,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之下,竟有谪仙来至。
那人一身雪白,仙气飘飘,背一柄湛蓝长剑,手上横一把琴,竟毫不介意地面腌臜,当即坐下,盘腿抚弦,奏一首《问灵》。
少顷,琴弦自发而动,那人极淡的眼珠随即闪过一抹流光,待琴响止,他便优雅拨弄数下『铮铮』。
他以琴语问道:「来者何人?」
他的情绪没有太大波动,脸上也是面无表情得接近冷酷,完美无瑕的五官几乎可以说是标致,然而,此刻却能看出,他屏气凝神的程度,堪比绷紧的琴弦。
当弦响,琴言现,向来平静的他竟瞠大了双目。
那双浅淡的眼珠震颤,在琴弦上、在虚空中,来回逡巡不止,手一颤,金石之声又起,他六神无主地复而以琴鸣再次提问。
「来者何人?」
来灵此番答得更快。
「魏、无、羡。」
《问灵》
紫电长鞭委地,握着它的主人迅猛一抽,一道紫光便水中游龙般冲天而起,牢牢勾上飞舞的一缕幽蓝剑光。
「你来这儿做什么?!」紫电劈啪作响,江澄顺着鞭尾瞪向一双淡然的眸子,只是那双眸子,似乎已失了颜色。
蓝湛不答,只是定然回视,鼻尖冷不防溢出一声轻巧的「哼」。
那声音并不大,却足以使所有人都清楚听见,江澄更是明明白白听在耳里,秀丽尖锐的双眼登时睁大,脸上白一阵红一阵,五颜六色,好不精彩,都能挂在街上作灯笼了。
不仅江澄,他身后带着的几位江家门生,也倒抽一口凉气。
「哼。」
又是一声冷然不屑,而这回,所有怀疑自己听错的人都真切听见了。
江澄登时一把火烧上天,怒道:「蓝忘机,我一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,怎么今日一见我,你便是这般态度!以你的身份,你觉得这合适吗?!」
紫电方滋滋作响,紧卷避尘,避尘主人则牢牢握剑不放,剑身灵光如野火熊熊燃烧,双方俱是毫无礼让之意,一时之间,剑拔弩张。
蓝忘机竟淡淡笑了,「合适?」他抵抗那股紧捉不放的力道,剑尖怒指江澄喉头,「你问我合不合适?」
众人都是头一遭见到平时淡漠出尘的蓝湛有了一丝凡绪,不禁瞠目结舌,不由自主缓缓倒退,退得急了,竟撞到一口废弃了的破棺材,吓得众人惊呼。
「退什么?!」江澄厉声道,「我江氏一家之主被人当面羞辱,你们不争气也就罢了,还退什么?!成何体统!!」
闻言,众人面面相觑,下一刻,齐刷刷拔出剑来,剑光四起。
「江氏?」蓝湛微睁双目,剑尖摇晃,「你江晚吟,可曾真心护过你江氏一家!」
江澄嗤道:「在我门下,自然由我拚死相护!」
蓝湛甩开紫电的纠缠,抽剑回鞘,摇摇晃晃倒退数步,直直退到挂着一面招魂幡的矮树之下,甫一抬头,双眼凛光彷若冻地三尺,冰霜蔓延,江澄被他的气势险险镇住,正欲出手,却见蓝湛背过身去,一直藏在腰后的那只手,竟挽着一壶酒。
尔后,他缓缓抬头,嗓音清泠。
「那他呢?」
「啊?」
蓝湛没有看他。
「你可曾真心相护于他?」
「江氏叛徒,不值一提!」江澄冷哼一声,紫电惊甩而出!
只见蓝湛手上一花,手指便稳稳捏住了紫电的鞭头,他睨了江澄一眼,只手在空中甩了个弧,紫电便挥洒在地,拍地声震耳欲聋,力道竟大得江澄被带得稍稍踉跄一步。
众人俱是惊疑不定,冷汗直流,抬头看向蓝湛,紫电非寻常武器,他竟徒手捉住,那已不是一个疼字能形容得了。
蓝湛却若无其事,仰起头,将整壶酒一饮而尽。
见他如此醉态,江澄本想退了,哪知喝了酒的蓝湛不知嘟囔了些什么,把空了的酒壶一摔在地,却仍一丝不苟地拿出帕子,轻抿沾酒的唇。
他凄凄道:「你在何方?」
江澄随即冷笑道:「他死了!」抬手就是一鞭!
蓝湛却飞身而起,避尘出鞘,竟神智不清的扔了一句:「我不信你!」御剑一飞冲天而去。
彷佛被江澄话语当头一击,他以最快速度飞上半空,也不顾剧烈的风压将他的头冠急拂而去,令他长发披散,更不顾那松绑了的抹额在风中摇摇欲坠,如今能触碰它的人已不复在,要它何用。
要它何用啊!
他极快离了乱葬岗,空中仍有零星仙家打转,似是尚在确认他们忌惮之人是否真已身死魂消。
他却犹如一道破碎的白光,呼啸而去,身后带起的罡风堪堪吹翻数人。
「那是谁?」
「有这般身手,竟如此不知礼数!」
他却已毫不在意。
他披头散发回云深不知处,在无数道惊恐万分的目光投射之下,逢人就问歧山温氏收缴之物何在,歧山温氏之物何在。
何在?
何处在?
他被顺利指到仓库,用剑鞘砸开了锁,众目睽睽下,竟没有人敢阻止,碍于身分也罢、碍于畏惧也罢,甚至碍于冷漠也罢!竟没有人能反应过来,拉他一把。
于是,他拿起了刻上了太阳印的烙铁,往自己心上狠狠地烫去。
感你所感,受你所受。
尝你所尝,痛你所痛!
魏婴,魏婴。
你为何而去?
胸前的痛楚令他神智苏醒一分,却死去两分,余下的空间,脑中怀中,俱是塞满了那人的名字。
不知道是谁抢下了烙铁,将他一碰就倒的身子接在怀里。
这点痛不算什么,他凭什么这般容易倒下!
三年以来,他吃的苦比此刻更多,如今只是一块小小的烙铁,怎么能轻易将他击溃?!
强烈的晕迷感排山倒海而来,他在那人怀里瑟缩了一阵,便推开他,伸手拚命地攫住识海中那一块唯一的清晰之处。
他知道他将酒醒。
而那人一颦一笑,却宛然在目。
他不愿忘却……
不愿忘却……
那仅有的一曲《问灵》。
蓝湛默然,面无表情的脸孔里,当中却不知埋了多少心思,惊喜,抑或是悲痛。
喜的是他来了。
悲的是他死了。
琴弦应声而动,他却未曾再触及半分,好似来灵亲自而奏。
他低头,却是极快地思解琴语。
「蓝湛,你找我何事?」琴鸣动得轻快,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人嘻皮笑脸的模样。
「你在何处?」
「在你面前。」
蓝湛却一点也没有问了废话的困窘,很快地拨动琴弦。
「能否归来?」
琴弦静止了好半晌,萧瑟的风声呼呼吹来,他竟也已遗忘了时间的流动,只是专注的等待。
他很少沉不住气,而此刻,他几乎就要再捻琴弦,再问一题。
琴声响起,却不是他躁进的后果。
「不愿。」
「何故不愿?」
「毫无意义。」能解语的琴鸣之后,紧接着是漫无章法的铿锵弦响,似是人声调笑。
魏无羡在笑。
「笑什么?」
「这你也解得出?」又是几声无意义的弦响,「我血债血偿,死又何妨?我笑你看不清。」
蓝湛按住了琴弦。
抬头,便朝面前的虚空凝望。
他完全可以想象那人的站姿,穿着,戏谑的神情,嘴角的弧度。
还有,一看过来,便像兔子见到了萝卜,眼神放光的模样。
这次,你又想了什么样的恶作剧要整蛊人?要折腾谁?要嘲笑谁?
意识到时,那一句琴语,已经弹弄出去。
他说:「跟我回去。」
「不能。」
「不能,还是不愿?」
「皆否。」
「那是?」
「是不需要。」那人顿了半晌,「再见。」
蓝湛心头一紧,故不上痛极,又忙奏问:「去向何方?」
来灵似乎一笑,一字字缓缓奏道:「阴曹地府。」
「你不受招魂而来?」
「是。」
「那你为何而来?」
蓝湛弹之问之,来灵皆不可扯谎作假,正因如此,魏无羡的犹豫,或许只是一时恍惚罢了。
来灵良久才回道:「不知。」
蓝湛心乱如麻,他的想望全无可能,尤其是如此一抹毫无留恋之阴魂,要招魂而归,更是难上之难,如今的一字一句、一问一答,皆只是徒劳而已,人事已非,他又能待如何?
「我愿祭你,可好?」
这也许是他的想望中,最低限度之请求了吧。
然而来灵却没有应答。
琴弦如同死了一般,僵硬地绷紧着,不再动弹。
竟是魂灵已然消逝──如其所言,归之阴曹地府了吗?
蓝湛没有收琴,只是提起脚边的酒壶,又是一口黄汤下肚,一回身,便见紫电铺天盖地而来。
「你来这儿做什么?!」
半天过去,蓝湛醒转过来。
清浅的眸子平静地看向床帘,转身的时候,烧灼似的疼痛搥在了他的心口,他却仍然波澜不惊,只是用手指捏了捏额角,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记忆,从指缝溜了去。
也许不记得倒是好的吧。
他轻启双唇,心中与口中,都只剩下了四个字。
「……浮生若梦。」
Fin.